2016年3月24日 星期四

〈曼谷遙寄——安德森教授對本次研討會的祝福與致意〉

親愛的朋友們和學界同仁們,首先請讓我向你們獻上我悲傷的祝福。一年多以來,我始終熱切地盼望能在這場無比重要盛會當中與你們相聚。然而讓我傷心的是,由於我自己的疏忽與愚蠢,我竟在搭機飛往臺北的前一天遺失了護照。我懇請大家原諒我,因為我讓大家失望了。




昨天晚上我開了一個大夜車,努力地在想說,我到底可以在十分鐘裡面向大家談一些什麼既有趣而又相關的話題。最後,我終於決定先從我的父親談起,因為這樣一來,或許你們就會瞭解,我對處在歷史的關鍵時期的臺灣人民所懷抱的深刻的同情。我的父親出身於一個世系綿延,歷史悠久的愛國者家族,這個家族歷代的成員為了爭取愛爾蘭這個被隔壁的英格蘭殖民了數世紀之久的小島的獨立,用盡各種方法進行鬥爭,但卻總是徒勞無功。有些成員在牢中度過歲月,有些逃亡至法國或美國,有些則進入大英帝國的政治體系內,為爭取帝國內部的平等而奮鬥,有些甚至成了(大日本)帝國議會(Imperial Diet)的議員——不,我講錯了,應該是倫敦的大英帝國國會(imperial parliament)的議員。在1914年——也就是馬關條約的十九年後,清朝滅亡的三年後,袁世凱試圖稱帝的兩年前,以及五四運動發生的五年前——我父親到了中國。他能夠完全流暢無礙地聽、說、書寫以及閱讀中文,而在二十五年之中,他住過東北、湖南、北京、上海、汕頭和廈門,甚至遠及雲南——我就是1936年的時候在雲南出生的。我有生以來第一個交的朋友,是一個四歲大的美麗中國女孩,可是很奇怪的是,她的名字叫做希莉亞.陳。


我父親曾經在孫中山的政府底下做過事,曾經在北京軍閥政府底下做過事,也曾經在蔣介石政府底下做過事。我們還保存著很多他的信件以及私人日記,而從這些文件當中,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對普通的中國老百姓,他們的文化,還有他們歷史的大部分,懷抱著很高的敬意。不過在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對中國政治領袖們的強烈厭惡——除了孫中山之外。我很抱歉——不過也不是太抱歉就是了——我必須告訴諸位,他最討厭的領袖就是委員長和他那個長壽到令人生厭的妻子。他也曾經夢想過一個未來的中國,在那個國度中,所有最美好的傳統和所有最美好的現代觀念得以結合,因而使得普通老百姓有機會過一個良善、快樂,而且自由的生活。他徹底反對日本對中國的帝國主義侵略,但他同時也對他那位長期共事的日本上司有著最深的敬意。這個日本上司是一位富有人道精神的,開明的大正時代知識份子,並且積極地反對日本人和歐洲人對中國老百姓的剝削。他直到1941年才離開「自由」中國,那時候他已經病的很重了。他過是於1946年,也就是「悲情」(Sadness)降臨臺灣的前一年。




正當我父親二十歲左右的時候,在所有人預期不到的情況下,大半的愛爾蘭變成了一個獨立的主權國家。那是一個苦澀而充滿暴力的成功,繼之而起的,則是一場非常血腥的內戰。今天,愛爾蘭——應該說,大半的愛爾蘭——是歐洲裡面一個小而興盛的國家,而它擁有當代在世者之中最出名的詩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薛摩斯.黑霓,正是愛爾蘭興盛的一個徵兆。




關於愛爾蘭的這一切,我有兩個可能和臺灣處境相關的評論。愛爾蘭民族主義者並不是只靠他們自己的努力就贏得獨立的。當時在英格蘭內部就有愈來愈多開明人士認為倫敦對愛爾蘭的統治殘暴而不公正,而如果這樣下去愛爾蘭問題將成為大英帝國內部永無止盡的禍源。與其如此,還不如接受愛爾蘭的獨立,然後努力在兩國之間,建立一個緊密而文明的關係。儘管倫敦當局統治愛爾蘭的時間要超過北京統治臺灣的時間有數百年之久,英格蘭內部還是出現了這種開明的主張。在中國大陸的開明知識份子之間,我們已經可以明顯看到類似的傾向。如果還身在中國,他們沒辦法公開提出這樣的看法,可是他們會在私底下這樣說,而著名的流亡意義分子像王丹則已經相當公開地做此主張了。我們必須沈著而有耐性地等待這種態度上的變化,在中國大陸人士之中更廣泛普遍地發展下去。當臺灣在政治和文化上——不只是經濟上——的進步更普遍地為世人所知,中國大陸一般人士對臺灣獨立態度的轉變,就會來得更快。只要臺灣更民主、更進步,它就會更受到普遍性地敬重與仰慕。我很清楚臺灣政府宣稱要使臺灣成為亞洲第一個接受同性戀合法化結婚的計畫一定會嚇壞北京的官僚們,可是這個舉動會讓全世界的進步人士刮目相看。臺灣也已經產生了兩位當代最偉大的導演,侯孝賢和楊德昌,他們的作品比任何中國大陸的電影作品都要來得有深度而且讓人感動。他們兩位都是出身臺灣島上的「大陸」籍社區,然而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他們的電影都是有關臺灣的。




我想說的第二件事是,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內,愛爾蘭因為受到了一個宗派主義色彩強烈,企圖壓制一切異端的、保守的民族主義的拖累而遲遲無法進步。二十世紀最具革命性的小說加詹姆斯.喬伊斯,因無法忍受這個保守的民族主義而被迫出走愛爾蘭,而在國外度過他的大半生。可能是同一個世紀中最偉大的劇作家薩姆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一生中有大半時間住在巴黎,並且主要是用法文寫他的劇本。其他的偉大作家如葉慈和奧斯卡.王爾德則被攻擊為「大陸」色彩太重。原因是他們用英文寫作,還有就是,儘管他們的愛國心不容置疑,這些作家卻覺得自己沒有什麼理由不能和倫敦、巴黎還有其他地方的文友們對話。到了今天,他們都是民族英雄了。但是愛爾蘭人態度的變化,要超過半世紀之久才完成。我想,愛爾蘭這個經驗可以作為臺灣的一個借鏡。就像愛爾蘭一樣,臺灣在過去數百年當中也承受了許多苦難,然而臺灣不應該重蹈愛爾蘭的覆轍,長期地陷入地方主義和無法忘懷的怨恨之中。國民黨為本地愛國者那次殘酷的鎮壓,距今已經超過半世紀之久,而且事件的當事人幾乎已經全數死亡了。過去絕不該被遺忘,但過去終究是過去了。對於現在而言,重要的不是過去的黑暗,而是在前方向我們招手的光明。那些涉入1947-48的雙方當事人的兒孫們年輕、充滿活力,而且共同成長於新的臺灣。他們都將多所貢獻,就像所有其他因種種原因而住在臺灣境外的,眾多屬於臺灣的人們——我不是在談任何狹義的「臺灣人」——一般。我們可以借用那個偉大的舵手(毛澤東)的話——而且遠比他自己對這些話要更當真,然後說:「讓臺灣百花齊放吧!




英文這個美麗的語言當中——我深愛這個語言,縱使我不特別喜愛英國人——有兩個同樣用來表達「勇氣」(courage),但是意義差距很大的字。一個字是bravery。在現代英文當中,bravery意指明知情勢險惡而仍奮不顧身,馳赴戰場,或者衝入火宅,解救受困兒童,或者明知必然被禁或者因而賈禍下獄,仍然決定將一部著作出版的勇氣。這種類型的勇氣沒有什麼不對,但是它讓人感覺很陽剛,而且是緊急狀態下的產物。另外一個字——一個我覺得比較美的字,是fortitude。它源於拉丁文當中的「勇氣」一字。這個字比較安靜,比較持久,而且女性和兒童往往比成年男性更擁有這種素質。這是一種長途跋涉的勇氣。這是一個得了不治之症的孩子在自知正逐步逼近前方的死亡時,依然夢想,依然玩耍,依然微笑的勇氣。這是看似無望卻絕不放棄希望的窮人的勇氣。這是一個婦人,儘管被丈夫遺棄卻依然堅定奮鬥而不願絕望,並且為了兒女一個比較好的未來而犧牲一切的勇氣。這也是一種困難的勇氣,真正地寬恕,寬恕他人所曾加諸於自己身上的恐怖作為的勇氣。或許這是一個老年人的觀點吧。bravery也許對年輕人比較有吸引力。當你年歲日增,你會愈來愈渴慕fortitude。誠如偉大的愛爾蘭詩人薩姆爾.貝克特所寫下的名句——然而當他寫下這句話時,他心中是否正想著臺灣呢?——




我走不下去了。我會走下去。(I can't go on. I will go on.)


謝謝大家,並獻上我最溫暖的祝福,祝福大家有美好的未來。


註:全文來自Bennedict Anderson著,吳叡人譯,《想像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新版)》(臺北:時報文化),2010年5月,頁339-343。由於網路沒有電子版本,故以打字抄錄。


2016年3月11日 星期五

輕與硬的跨界嘗試——《難道硬奇幻已經不行了嗎!?》第1、2集心得(有大雷)

雖然之前已經替月亮熊的《難道硬奇幻已經不行了嗎!?》第1、2集分別寫過心得了,不過一方面第二集的心得寫的太簡略(僅僅是列出幾點感想),另一方面我想抽獎(艸),也有一些與當初不同的感想,所以寫篇心得來綜觀《硬不行》第一、二集,給個不至於過於簡略的心得。

 

從標題即可看出《硬不行》的野心。「難道硬奇幻已經不行了嗎」作為輕小說的標題,會讓讀者認為這本書是要對硬奇幻做吐槽,雖然第一級讓我有點小失望,不過第二集表現好很多,讓我滿足不少。

 

這篇心得文的標題是「輕與硬的跨界嘗試」,也因此「跨界」是我這篇心得的主題。在《硬不行》中的「跨界」具有兩層含意:

第一層是形式上的,在這本小說中同時出現兩種行文腔調,主要腔調是輕小說的腔調,行文斷行較多、較鬆散,而世界觀接近日式奇幻RPG,行文字體使用明體;而書中出現的另一種行文腔調較為疏密有致,世界觀接近西方奇幻,行文字體使用楷體。這種行文風格乃至於字體的切換,使一篇小說同時包含兩種風格,就是第一層跨界。

第二層是內容上的,前面提到行文中有兩個行文風格及世界觀,而在劇情上,還真的有人從一個世界穿越到另一個世界(第一集當然就是主角,第二集還有其他人),這是實質上「跨」越世「界」了。

在硬奇幻的世界(也就是第一集開頭的黑水大陸)中,施法困難,且需要媒介(其實我更注意的是以符文來施法,相對的輕奇幻世界則是詠唱,是文字VS語言的對立設定),發便當爽快,古堡、地牢、法師、矮人、戰士……還有帝國之間的權力鬥爭,在這之間可以看到很多西方奇幻經典作品的影子(諸如《魔戒》、《龍槍》系列、《冰與火之歌》系列等等)。而作者凝斂而順暢的行文、對話之中毫不避諱的粗俗、交鋒與爽快,讓這部分讀起來讓人相當愉悅。




硬奇幻的世界基本上是塑造成功的,那麼主角羅丹受到伙伴維拉施法而穿越後抵達的新世界,又塑造得如何呢?


輕奇幻的世界觀(光之大陸)大部分引用經典日式RPG的要素,比如光、闇大陸的二元對立、風火水土四元素屬性、史萊姆及觸手怪物(?)、詠唱為主的施法方式等,此外甚至有走得比較前面(?)的部分,比如性轉啊偽娘啊真娘啊(?)什麼的,但也不乏對日式RPG一些經典要素的吐槽,比如說「盔甲覆蓋面積越少,防禦力越高」居然在小說裡成為真實。其實這世界觀還不差,然而在兩方面我覺得稍有缺陷:

第一個缺陷是,有些地方是有規則的(比如前述的屬性、怪物設定),然而作為核心的施法,在第一集中的敘述是「用氣勢唸出咒語就可以了」,要惡搞就全部惡搞,要規則就全部規則,一些部分惡搞一些部分規則的話,就必須要翻轉出新意,可惜詠唱施法太常見,除了敘述強調「隨便」外也沒有翻轉出特別的效果(僅限第一集,後面會繼續說)。

第二個缺陷是,這本書的書名叫做《難道硬奇幻已經不行了嗎!?》結果通篇其實沒有吐槽硬奇幻,反而是吐槽輕奇幻的部分,和書名有著微妙的落差。


此外,光之大陸的主要角色其實表現多少有點呆板,尤其是身為主要配角之一的艾莉兒,行動上看不出核心理念或想法,這大概是最大缺憾。全書最有亮點的反而是配角維拉,因為行動的核心理念相當明確,相較而言,艾莉兒的行動看起來只是附和Tag而已。


不過第一集裡面還是有相當動人的部分,其中主角對於光之大陸認同的改變尤其是令我印象深刻的部分。藉由認同土地而聽見世界的「聲音」,取得力量,這其實隱隱呼應了某種臺灣這座島嶼特有的、對於國家想像、土地認同的改變。作為一名臺灣文學研究所的學生,即使這部分寫得其實並不是很多,但相當打動我。


雖然我這裡寫得缺陷似乎很多,但事實上第一集的文字流暢,吐槽不差(雖然我其實對日系吐槽不是很愛,維拉那種粗俚的笑點比較合我胃口),硬奇幻部分好看,而且最後的轉折我覺得不錯,整體而言給我的印象並不差,也因此購入了第二集,然後讓我訝異發現,前述的很多缺點都改善了。


雖然光之大陸中依然有讓人傻眼的「學園都市」(這根本是學園國家吧!雖然連角色都有吐槽了XD),但作者善用各種學園設定,尤其是學園傳說的部分,從一開始看似吐槽到後來的正經,以及作為啟動後續「兩個世界連接」的某種關鍵,我個人認為這設定處理得不錯。同時,第一集裡面看似沒有規則的「憑著氣勢喊咒語就能施法」的部分也給予了限制(也就是RPG中常見的MP設定),使用法術到了極限會無法施法。有了限制器,小說的劇情更能產生曲折,也更完善,這部分把第一集中仍有缺漏的世界觀補得更完整。


此外,第一集中顯得平板的艾莉兒也被賦與了過去,敘述了她成為痴女的原因;而新角色半精靈的描寫也更加成熟,尤其是具有魅惑能力的眼睛直接和她的怕生性格及被欺負的原因描寫出來,雖然不算是少見的設定,但至少表現不差。整體而言,作者在角色描寫方面更加成熟,應該是因為更加能掌握輕小說的文體與人物設定的緣故。


然而,硬奇幻的部分作者也沒有忘記,尤其黑水大陸出現了神秘的女巫,不但橫掃大陸,甚至找到了大陸傳說中的魔法學院,使學院面臨前有的生死危機。


而最後,當兩個世界被打通的瞬間,原先以為是「死對頭」的角色竟然是「殘酷的敵人」,神秘的女巫來到相對而言單純許多的光之大陸帶來掠奪與毀滅,而正義的艾莉兒橫死於反派劍下,更是直接讓我震驚。雖然劇情之中不乏具有逆轉成Good End的設定與關鍵,但光是敢發這個便當,我就要給作者掌聲,這便當發的夠好夠痛啊(天啊這樣寫感覺我好M……)!


總而言之,雖然這系列的書其實並沒有像書名般吐槽硬奇幻的世界,日系吐槽如前所述,我更喜歡硬奇幻或維拉那種吐槽,然而順暢的行文、添加的陰謀要素與劇情推動,加上作者居然一本一本出下去時有看得見的進步。隨著這系列將在近日完結(2016年3月25日),我除了應該還是會收第三集之外,也會開始期待作者的下一個系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