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11日 星期二

試談論在娛樂作品中使用文化這件事


一、前言

會想討論這東西,是因為之前有兩件文化爭議事件,一件是1930浪漫譚讓吳濁流穿上和服這件事,第二件是台北文學獎的劇本牽扯到原住民文化爭議(可參考:http://www.upmedia.mg/news_info.php?SerialNo=19346 )。
 
由於我自己是臺灣文學研究所的,對臺灣文學、文化、歷史都多少有接觸,因此筆尖想找我談論這兩個事件。他最近也開始希望能將臺灣文化融入到小說創作裡,但因為這兩個爭議事件,讓他不確定該不該將臺灣文化的東西融入到小說裡,怕又引起爭端。
 
會不會引起爭端,這本身的確是難以評斷的;看看韋宗成的《冥戰錄》,蚩尤的《最強天后》,明明都是引用民間文化作改編的作品,為什麼《冥戰錄》和《最強天后》卻沒引發多少爭議?
 
行文至此,整理一下,這篇文章試圖探討的問題基本上是:
1.該不該在作品中引用傳統文化元素?
2.若要引用,又該如何引用才不會引起爭端?
 
關於第一個問題,我自己認為答案倒是很簡單:看創作者想不想用囉。我相信任何想引用傳統文化元素的創作者,至少心中都有最基本的、希望這份文化被看見的心意。對於希望推廣這些文化元素的創作者,這問題的答案是「Yes」。而不希望自己被侷限住的創作者,這答案就會是「No」。如果你想創作個太空歌劇,何必非得在裡面出現一台牛車呢?
 
第二個問題,就是針對「Yes」的、具有推廣文化的心意的創作者們問的。那該怎麼引用,才不會有爭端呢?
 
要回答這問題,我們可以先從現有的兩個爭議案例來分析,藉由看到爭端,來知道如何避開。
 
二、吳濁流

在1930臺灣浪漫譚的案例,爭議出在吳濁流穿和服。吳濁流是著名的政治異議者,他在日本時代就寫了〈泥沼中的金魚〉、《亞細亞的孤兒》(《亞》為戰後發表)等作品,反對日本統治的姿態毋庸置疑;而戰後他看透國民黨的醜惡後,寫了《波茨坦科長》和《臺灣連翹》,把國民黨的醜惡狠狠揭露,《臺灣連翹》一書甚至要求要死後才能發表,就知道在白色恐怖時代中,他清楚這些作品的政治意義,卻又堅持書寫,這樣隱隱冒犯危險的姿態,就是他的反抗者姿態。
 
這樣的反抗者,為什麼他的代表圖之一是身著殖民者的服裝?
 
後來官方發了一篇解釋文,給了一些資料考據,認為吳濁流基本上是穿過和服的。基本上那些考據資料挺紮實的,我也接受。我唯一希望官方作的,就是以後如果可能有類似爭議圖片,應該寫個註解才是。不過也有人認為這不過是一張圖,為什麼會引發這樣大的事件?還要這樣大動作檢討官方?
 
好的,爭議點我已經列出來了,我們可以順便看看,如果這爭議沒有解決的後果。這至少可以從兩方面來看,一方面,吳濁流是臺灣文壇中生代裡面相當重要的一個人。1960年代,當台大那裡弄《現代文學》,以現代主義掌握了整個文壇之際,吳濁流創立《臺灣文藝》,成為臺灣本省籍小說家的發表重鎮,並且挖掘不少重要的小說家,而吳濁流本身也交友廣泛:鍾肇政、李喬、鄭清文、葉石濤、鍾鐵民、巫永福……,如果你對臺灣文學史有一些概念,你會知道這份名單有多重,而吳濁流及他的友人們可都是還有後人在世的。這些後人如果看到這些爭議,認為冒犯了吳濁流,那後面會怎麼走呢……
 
另一方面,基本上大眾對吳濁流的概念應該只有《亞細亞的孤兒》,如果他們只看到穿和服的吳濁流,覺得「喔喔吳濁流穿和服好帥」、「圖好好看」而沒有任何反思,那是不是某種對吳濁流錯誤的認知就這樣散佈出去了?
 
無論是哪一方面,當要呈現反抗掌權者的鐵血詩人的另一面時,做些保險手段(寫註解)總是買個保險的。
 
三、台北文學獎

上面是牽扯到真實人物的部分,而關於台北文學獎的部分,牽扯到的則是宗教與文化符號。
 
台北文學獎的部分,主要爭議是創作者把賽夏族的女神寫成了有情慾的女性,而現在仍然祭拜女神的賽夏族人們認為這是對賽夏文化的扭曲,因此抗議。最後創作者道歉(創作者戴華旭認為創作後應先給族人看過),願意修改作品接受重審,賽夏族的長老們也接受道歉。整件事情算是往好的方向發展。
 
這件事情爭議的點很簡單,原住民(在這裡是賽夏族)不願意他們被用一種他們不同意的方式來被呈現。而不願意的原因,和我前面寫的第二點有點像,怕從來不認識這議題的人,第一次認識就是用扭曲的方式認識,之後又沒接觸的話,那只會留下扭曲的刻板印象。
 
這件事情之所以糟糕,在於我們認知事物的方式,原本就是使用刻板印象。在人的精力有限的情況下,刻板印象是一個很有效的認知方式,因為他可以給我們對某個群體的第一印象,而這第一印象大概至少有一半以上符合。
 
但這種認識有個副作用,就是我們容易將該群體「他者化」。貼上標籤以後,這群人就和「我們」是不同的人,認知到他者與我們的差異固然重要,但如果因此失去了對他人的尊重與同理,變成嘲笑與諷刺,那就只會讓這些被他者化的人們處境更糟,與「我們」隔絕更深。
 
我有個學長寫到,原住民的議題的確該原住民自己處理,我們不該越位。即使我們的目的只是希望推廣他們的文化也一樣——人家願意被這樣推廣嗎?
 
所以這代表只有原住民才能寫原住民相關題材嗎?甚至是,只有那個部落的人才能寫那個部落的事情與文化嗎?雖然這是個很容易推算出的結論,不過我個人覺得這落入了某種血統決定論,反而可能會有另一種風險。也就是說,隨著血統被同化,有資格寫原住民題材的人只會越來越少。我個人還是偏好建構論,原住民文化是在某些基礎上,透過不斷的實踐而建構出來的。只要有著原住民的認同,並且參與實踐,那就有可能成為其中一員,或者至少成為被他們認可的人。
 
但具體而言該怎麼做呢?
 
文壇裡有很多漢人作家寫原住民的創作,葉石濤就寫過西拉雅族,王家祥著名的《倒風內海》、《小矮人之謎》等牽涉到多族原住民,舞鶴《餘生》寫了霧社事件,黃岡《是誰把部落切成兩半》寫了阿美族面臨現代化的困境。可惜這些作家我並不是太熟悉,但確定舞鶴、黃岡都是長期接觸原住民的人。
 
我有個朋友也有寫原住民文化的故事,他用的方式倒是簡單。由於他之前住在原住民部落附近一陣子,與該部落很熟,也有做些簡單的田野調查。他將這些融合自己的想像寫成故事後,印出來給部落長老看。長老看了很高興,還給予祝福。
 
我想其實事情可以很簡單的。
 
四、結論

綜合以上案例,我們可以理解為什麼當今媽祖可以用各種二次元的方式被重新創作。因為既沒有牽涉到真實人物(雖然某方面而言林默本人其實是真實人物沒錯),也不存在「一開始就以錯誤的方式被認知」的問題——臺灣的媽祖信仰太旺盛了。
 
現在不存在問題,不代表以前不存在。事實上,日本時代時有個痴狂媽祖的日本人叫西川滿,他以媽祖信仰創作了相當多小說,卻一樣惹出了類似的爭議。臺灣本島作家認為西川滿呈現的媽祖是扭曲的——並且由於他有打入日本中央文壇、或與之抗衡的野心,這樣的媽祖給不知媽祖的日本人看到,也會被錯誤認知,因而產生爭議。
 
神奇的是,當今我們在讀他的小說時,其實一下子是讀不出爭議點的。這也是語境的差別,畢竟在我們已經認知媽祖原貌的情況下,西川滿的作法只會給我們另類的趣味。
 
所以會不會產生爭議,說到底,還是作者得判斷大眾對你書寫的知識有多少認知,有多少人會「第一次」看到這些人而得到錯誤印象?
 
如果覺得這很難判斷,那直接問被書寫的對象、或者相關的文化主體(如原住民或漢人),總是最快的解決方式。
 
畢竟,我們雖然總是抱持著推廣的苦心來使用這些題材創作,也總是得尊重被書寫者的權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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